养草是兰草

陪伴

坏爱情

偏执又可怜

逐北:

我一定要治好你的胃。
那天苏三省提着药,在楼下对李小男说。树荫下面开着杜鹃,鲜秾绰约。
李小男收了药说,这药得天天吃啊?
她看起来也没有很高兴,把袋子拆开,两根手指头在药材里翻来弄去。
苏三省就问,怎么?
把黄连找出来丢掉。
黄连性寒,不用来治胃病。李小男只是怕苦。于是每隔两个礼拜,苏三省就去棋盘街的同芳居买一瓶摩尔登糖,把药一齐给她送过去。
栗子糖吃得很快,药有时却忘了煮,一来二去,苏三省称斤称两,烧着水看火是温是烈,药煮好了,李小男不得不喝。
陈深离开公寓之后,就在医院里探望过李小男一次。现在我相信你是个好演员了。他说。然后陪着她坐了一会儿,天色暗下来,颇有些无缘无份的意思。
苏三省说,上次在剧院外面遇到陈深,你怎么没听他的话,离我远点?
李小男说,什么事都听他的啊?你给我煮药,他给我煮药了吗?
李小男又说,你不要也跟我说你是坏人。
苏三省点了点头,我是坏人。
李小男伸手把一颗淡红淡黄的糖放到嘴里。一个两个都这么和我说。



苏三省站在李小男家的窗边,窗外是一堵墙,高高的石墙上有几条裂缝,野草嫩嫩地钻出来,被风搅动,一丝丝的痒。
他告诉李小男,有一次乘船渡江,人群争先恐后,登上舢板,水面扑腾着惊起的白鹭,天上是盘旋的日本战机。炸弹投下,炸翻了船,有人沉入水中,血就浮上来。
我拽了一个人当肉盾,在水下憋气,直到飞机飞走,白鹭变成死鸟,活人变成死尸。
李小男说,你不要吓唬我。
苏三省说,我没有吓唬你。
你肯定是编故事吓我。炸弹过来胆都吓破了,还记得什么活鸟死鸟。
苏三省坐在她边上,想了想,没说话。
他取出口袋里的手帕,展开,手帕很干净,没有用过,他把手帕重新叠好,还给李小男。
他说,改天我带你出去玩吧。
李小男演戏,有时得等一天才轮到她,苏三省下班来片场接她,黄昏的时候,一个人在门口抽烟。
里面在演哭戏,呜呜咽咽,小声饮泣,惨惨戚戚,放声大哭,哭得有声有色,起起伏伏,哭得伤心极了,抽抽噎噎,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,她还在哭。导演说,行了行了。
晚饭吃的是馄饨。李小男眼角哭得红红的,在热气腾腾的香味里,唏哩呼噜地吃着馄饨。
李小男话特别多,说周璇能够从天说到地,从黑说到白,江湖说到河海,二十只馄饨说到两只馄饨。最后她一搁筷子,抚着肚皮说,哎,吃不下了。
她支着下巴,看苏三省解决那两只馄饨。她说,天冷了,你要不要围巾。
他说,你会织?
我不会,我可以学啊。



苏三省果真带她出去玩,带她去看赛狗,听戏,打牌,开车在街上闲逛。但是苏三省说,你不能喝酒,喝酒伤胃。
李小男说,嘴巴是我自己的,胃也是我自己的。
李小男喝了烂醉,被苏三省扛着丢到车上,她在车后座说胡话。她说,你看天上的星星呀,星星掉下去了……他一言不发,注视前方,汽车慢慢地拐了一个弯。夜晚小雨,屋内一灯如豆。
她依偎在他怀里,酒气淋湿了,算不上好闻。她闭着眼睛,像是睡着了,她的身子软软的,像是世界上唯一柔软的东西。
她说,很晚了,你在这儿将就吧。
苏三省摸了摸她汗津津的脖子,摸了摸滚烫滚烫的脸和湿漉漉的耳朵,擦掉她的眼泪。
唐山海死了,死之前他对苏三省说,你会遭报应的。
苏三省说,我知道。
他踩着唐山海的血,踩过水洼,走了一段路。陈深插着裤子口袋在长廊抽香烟。陈深说,76号死掉的人太多,做鬼也挤不下了。
苏三省说,陈队长真会开玩笑。
陈深说,可不是么,我就爱开玩笑。
苏三省就笑了笑,身后一串湿漉漉的脚印。他走过陈深,走进车里,对司机说,开车。
车子停在楼下,苏三省在车里脱下鞋子。李小男下了楼梯说,你怎么不穿鞋呢?
她在柜子里找到一双男式皮鞋,后来又说,这鞋子不适合你,我给你出去买一双。然后她蹲下来,给他量了量尺码。
苏三省瞄一眼沙发问,你看书?
以为我不会看书啊?
问谁借的?
没谁。李小男合上书放好,很快出门了。



三省,三省。
有人轻轻拍着他的脸,他睁开眼睛。是李小男,窗外墙隙的野草瑟瑟发抖,买来的皮鞋摆在沙发底下。
她说,你做梦了。
苏三省说,你是不是可怜我?
苏三省又说,我轮不到你来可怜。
李小男取了鞋拔,给他套上一只鞋。正合脚。她自言自语,看起来很满意。
她给他套上另一只鞋。
她说,为了给你买鞋,我脚底板都磨出水泡了。你怎么补偿我啊?
那天他们没出去吃晚饭,就并排坐在沙发上,一颗一颗吃玻璃罐子里的栗子糖,淡红淡黄的糖,融在舌尖,很甜很腻。糖吃完了,天也就黑了。他们在黑暗中聊天。
李小男说,我挺害怕的。
苏三省说,害怕什么?
李小男说,你会怕吗?
苏三省说,会。
然后她就不说话了。她的手是有温度的,握在他手里。
天快亮的时候,苏三省从沙发上的又一个梦中醒来。
窸窸窣窣,磨砂玻璃透着光,朦朦胧胧,他凝望这片光,门后的人影是李小男,颜色鲜活,影子弯下腰来洗脸,盆里打着水,潺潺的声音。
门打开了,淡色旗袍拂过苏三省的指尖。李小男说,醒了醒了,快请我吃早饭,饿死啦。
天还是雾蒙蒙,豆浆和油条吃完了。苏三省说,你等着我。
汽车很早就开回去了。苏三省穿着李小男买的鞋,徒步许久,从76号把摩托车推出来。这是一个晴天,他开着摩托车去早餐摊接李小男。
李小男说,我今天没戏。
苏三省点了点头,载着她出发。摩托车低声轰鸣,雀鸟一路叽喳,桥面降落,曙光熹微,苏州河在其中闪耀。乌篷船摇摇晃晃,泊于水上。
李小男站在桥上,沐浴阳光。
她说,多好呀。
顺着她心满意足的目光,苏三省看见一只在露水中扑打翅膀的麻雀。船身飘摇,山高水远。



郭小白招供的那天,也是一个晴天。
他们突入仓库,冲破门锁。苏三省立在原地,垂下举枪的手。只是一瞬,陈深上前拷住了李小男,带着她离开。
她没有回头看苏三省一眼。
苏三省说,这是优待室。
苏三省又说,只要你把名单交出来,我就能救你。
李小男哼着柔情蜜意的曲儿,歌声甜美,她哼了一曲又一曲,空气阗寂。
苏三省坐在那里。
李小男说,我要见陈深。
毕忠良在审讯室问陈深,你觉得苏队长的主意怎么样?
陈深死死盯住了苏三省,像要在他身上捅一个血窟窿。
苏三省恭恭敬敬地鞠躬,一动未动。门合上了,审讯室只剩他和李小男两人。他转身,看着李小男说,我知道了。
我知道了。你看我也就像一条狗。
干毛巾拿来了,几个人按着李小男,往她的喉咙里塞毛巾,让毛巾融在胃里,再硬生生拉出来,能够把她的胃和胃里秘密的纸条也拉出喉咙。歌声变成了干呕,变成了惨叫。苏三省就那么看着,一直看着,然后他过去,蹲下,握住李小男冰凉颤抖的手。
他说,别怕。他的声音陌生又温柔。
他问,你爱过我吗?
李小男死之后,苏三省去同芳居买过一次摩尔登糖。他不去配药了,也不用煮药了。
你会遭报应的。他自言自语,往嘴里放一颗摩尔登糖,糖在舌尖,又甜又腻。
李小男的公寓被行动处里里外外翻了个遍,摆在桌上的一摞唱片,陈深也带走了。苏三省打开公寓的窗户,天空一片幽暗,乌云燃烧,化作火焰和灰烬,黑夜包裹着所有的罪孽。
总会有这样的一天。
他和李小男,从未谈情,也未说爱。



陈深失踪,归零计划泄露。
搜寻陈深的第三周,是除夕不久。苏三省在办公室说,阿强,把我的伞拿来。
大雪纷飞,他伫立公寓楼下,树底的杜鹃早谢了,树根由雪掩埋。公寓四周戒备森严,以防陈深现身。
有位小姐正在街口等着苏三省。他们跳过一支舞,看过一场新年烟花。
苏三省说,这么冷的天,别穿旗袍了。
小姐说,你喜欢这件。
他说,我喜欢吗?
她说,我等了你好久了。
他说,我让人送你回去。
她说,你心里有人,是谁?
他说,没有谁。
他撑着伞,从她身边走开。
这么大的雪,许多年都没有下过。路边行人匆匆赶路,店面铺着昏黄的光,窸窸窣窣,朦朦胧胧。一阵风雪,苏三省缩了缩脖子,竖起领子。
他走向小巷,披着大衣,好像一个鬼。片刻,他停下脚步,三根枪管从后面抵来。几个人在雪中围住了他。
苏三省说,你真的不怕死。
陈深说,你会先死的。
苏三省说,我知道。我怕死。
苏三省又说,只是我的命,也不是你的。
枪没有响,剃刀刺入苏三省紧缩的胃,血流了出来,身体抽搐着,从内部死亡,渐渐地,泡在一汪刺痛的温水里,雪花凝结在冷却的皮肤。
他睁着眼睛,光影虚幻,纸醉金迷,一畔蜜语甜言。
他其实什么都不想要。



三省,三省。
有声音轻轻拍打他的脸,裹挟寒意,纡徐而尽。李小男的脚步远去了,大雪白茫茫地覆盖下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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